飞花记

韬光养晦

    壹、平江青雨

    春分江南，还寒乍暖。时多微雨，俱作风烟。

    自平江上山塘，有水路，蜿蜒十里，黛瓦白墙掩了红尘，桨声入韵，灯影成诗。平明
相见，约在平江渡头，行人稀落，雨巷青伞寥寥。心底潮湿，连雨也文艺，似女子微嗔薄
怒，也如爱人媚眼如丝。少年男女当面走过，宛然相携，昵语纤笑，眉目流转，仿若当年
。

    平江路多咖啡馆，山塘街有蟹壳黄，取块酥皮小饼，轻咬脆皮纷落，油香馅美，再沏
壶明前茶，倚水而歌，有艄公载客过，或笑或和，生也快美。与婵娟上书楼饮茶，老宅改
来，店堂敞亮，雨客也多，多二八少女，青稚面容也有丽色。木梯上楼，转角三两临街软
椅，檐尖滴落近在鼻翕，左手时光，右手平江。温热香甜入口，不过三言闲碎、两语淋漓
。

    也在立夏一道西行，看兵马俑，吃小奶糕，买腊汁肉。

    一人日久，会蒸肉，会蒸蛋，会蒸鱼。素恶北人烹鱼，滚生粉过油锅，再煮熟淋甜酱
，几如洋人可笑。一入口，满嘴无奈，有炸粉味，有甜酱味，几无鱼味。北地自古无鱼米
之鲜，多粗鄙。当取鳜、鲈、昂刺，佐葱、姜、蒜、酒，小碟托入水，文火清蒸，盏茶辰
光，鲜香四溢，满厨垂涎。筷尖挑出半绦，入口满是鲜嫩。鱼羊之美，尽止于此。

    清明春日暖，又在十全街。酒店有庭院数亩，古木葱郁，回廊相交，丈许墙外，喧嚣
咫尺，也是闹中取静的好处。房间宽大处，有浴池，有瑰色。年少旅行，背包即走，自携
米面帐篷，山间庙宇、岭后道观，无处不归宿，神农架里草窠、秦岭峰间石屋，心之所安
，不惧夜色，不畏苦寒，也是一场生命的漫漫修行。年岁越长，贪恋越深，放不下灯红酒
绿，放不下软玉温香，心中也惶恐。

    墙外温热，庭院清寒。


    贰、珞珈黄鹤

    那时也在珞珈山下。

    东湖珞珈，高未卅丈，木不成林，无泠泉之幽，无香烟之盛，以樱花闻达。眼见清明
，花期将误，索性一笔签妥文案，黄昏将暝，不备行李，说走即走。夜深近东湖，隐约见
水色。片刻千里外，是心的出轨。

    翌日见了樱花，缀在山间，映着馆舍，星星点点，有三分文风灵气。只是花期将尽，
又落英缤纷、零落成泥，颜色七分黯然无力，仿佛神伤。珞珈樱林繁盛，借山势、乘黉宇
，是为胜景，也不及鸡鸣樱色精雅殊丽。豁蒙楼下半里樱雪，若岁月春衫薄。

    咫尺外，烟波浩淼。鸡鸣近玄武，珞珈依东湖。后湖秀，西湖美，东湖倒有几分大气
，尽展楚天极目，小揽一地风致。再去黄鹤楼，旧址已废经年，新楼倒是光鲜锃亮，仍号
“天下江山第一楼”，引人发笑。左近是户部巷，人声鼎沸，摩肩接踵，多特色小点，尽
徒有虚名。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在千里外，赶末班地下铁，两台自助票机，四五十人等待，列车呼啸进站，眼见时刻
擦肩而过，正沮丧无奈，员工竟开了闸机，让无票乘客先上车，说出站再补。这座城，瞬
间亲切可爱。心里欢喜，一切皆好，也不计较残樱伪楼无味小吃。

    念念家也在此地。念念在江南，蛾眉扑闪，会羞红，会撒娇，会讨巧，喜笑盈然，有
孩子气地可爱。有夜当归，见清眸依恋、不舍分明，当时狠心拂袖，而未几日，念念又倩
巧如昔，也不记恨；同在一座城，平常也少相见，心里愧疚。

    夜深步行过长江大桥，险被江上狂风刮走。


    叁、岳麓栖霞

    寒露岳麓，山色分明。

    岳麓书院不大，深不数进，宽无多亩，馆舍也简单方正。十全老人说它是“道南正脉
”。自荆楚蛮荒至湖湘文化，朱子也来，讲“存天理，灭人欲”，多为后世诟病。其实佛
也说“明心见性”，道也有“返璞归真”，都讲回归本心，都要世人摒除私心杂念，以真
性情为生。各家解读不一，而内核相近，可为大道至简。

    汉家五千年传承，弦歌曼曼，儒行天下。理学之误，在读。有心人读“灭人欲”作诸
般不求、任人摆布，要人作偶；也读“存天理”作王者为天、以王为理，要人盲从。简言
之，禁锢、约束，愚民、误民，大封人智；也才有之后诸般荒唐，妇人受害最深，再以妇
道误人道，一误八百年。与理之本义，大相径庭。“天理”为天地大道、人性之善，“人
欲”为红尘滚滚、浊浪滔滔。存天地大道，灭人性丑恶。若蒙尘白璧一拭，则清明盛世不
远。

    立冬前，回故地。雨落栖霞，枫林初染。香烟古寺，青灯石佛，湿滑泥苔，盘错老虬
。与莫莫一道游山，一跤跌在大石下。

    有越洋电话来，那头轻笑，经年未见，容颜仿佛，生活再重，仍有彼此。人生不过白
驹，刹那过隙。仍念那时好，有风和阳光，有五色草叶，有心无杂念，有暮暮朝朝，有所
有逝去的美好；都回不去了。如今而立，心性不复，多浮躁，多欲求，也多奔忙，再难有
少时闲暇，听琴、写诗、朗诵、订集。

    也有重洋归来的丫头，约小暑后相见。当年同校念书，低我一届，不过一面之缘，之
后信笺绵延，谈笑亲近，也是相得。十年不见，一眼即知，比记忆的模样瘦，却更美，挺
拔有神，气质卓然。找间冷饮店，铺堂不大，布置却温馨不局促，暖色沙发，冷气也足。
夜深一晤，不过几刻，谈兴正好，店铺却要打烊。无奈一笑，即此作别，只是心头轻快，
夜色也温柔。

    青春始终，故人尽散；也能再会。


    肆、山海暮云

    月色三千里。

    时过零点，暖气单薄。关外冬夜极冷，寒风疾骤，万物凛冽，星空也黯淡。陌生的夜
，满是轻愁。披起浴袍写诗。一人的诗，无醉意。往年雅集，要传弦奉酒，不成者满饮。
或和以韵，十足雅趣。醺然者，多思如泉涌，片刻才气纵横。

    在北地，也多畅怀，风云旷达。原野飞驰，苍穹无垠，天际若无望，四顾皆枯寂。气
色也灰败，少见山，少见水，少见人迹，少见炊烟，偶遇房舍也低矮简陋，灰砖泥墙，朽
木萎靡，连机场也如农舍。苦寒之地，才有磨砺，人多彪悍，野性难驯，才有历历南侵，
才有山河尽丧。恨不当年生，领我汉家虎贲，北逐虏骑，荡平金帐。如今笔墨为剑，数年
藏锋，心性窥天，脂粉自误，只求风云际会有时，兼济天下可待。

    小寒南下。入山海关，在澄海楼，午后朔风飞扬，烽火万里入海，击浪百丈，如见当
年金戈铁马。

    烫两坛黄酒，三五人畅饮，各舀斤半，也不酩酊。老七浸淫煤业近廿年，煤老板做得
好，厨艺也好。在办事处，近渤海湾，老七买了排骨和各色萝卜，又自下厨，一番手脚，
炖了半晌，肉香仿佛滴出汤汁，馋得人心摇旌荡、涎难自持。入冬海里无鲜，等暑气重时
，海货才肥美，老七也会置桌海鲜，邀往来生意密友小叙，自然尽赞老七手艺，笑说飞的
千里也值得。再炒几样小菜，拌碟豆腐，推杯换盏，酒酣耳热，散襟脱扣，老七笑谈当年
沉浮，仿佛时光翻涌，又一场黑金发迹。

    偶会丹丹，高挑颀长，长发螺盘有英气，披散也妖娆，外生泠然，内有媚骨，眼眸大
且清亮，初见惊若天人，北地也有佳丽。

    也去故宫采风，黄昏流云飞舞，朱墙齐喑。


    伍、静安红尘

    夜色如兽，寒不彻骨。

    过静安寺，林立广厦间，重檐叠嶂，若獠牙危踞。这密宗方寸，曾盛极一时，千年一
瞬，毗卢三千。单衣夜行，拣冠密荫浓处走，街灯薄醉，巷尾无风，身后红尘，皆如浮云
。绍兴路不长，却有几处清雅。静街僻巷，落地明窗，碎花轻帘，旧桌木椅，手工咖啡，
老式书橱，三两茶客，喁喁私语，却是言情妙处、少年所钟。傍晚临窗一坐，要杯花茶，
取块点心，安心温习洋文。有淡衫少女，踩脚踏车，结伴而过，丈外话亭，有暮色投递，
光影婆娑。也看暧昧情色，衡山路的午夜男女，目光迷离，放浪形骸，连空气都淫靡。

    又自湖南路转上武夷路，这数里，钟灵集粹。深沉庭院，铺陈洋房，式样都老，气息
都好，合抱梧桐掩映下，尽是开埠百年人文荟萃。小美玲也有武夷灵韵，面容姣美，语音
清甜，尾声袅娜，婉转吟哦更迷人，轻笑时贝齿扣唇，眼波流转，风情最重。

    朝雾晨曦，微冷清寒。我自梦中千年醒来，一睁眼，又一万年。

    耶徒有平安夜。沈娘说年少时见佘山教堂热闹，耶徒念经唱诗有趣，游山者也络绎，
约了一道再去。是夜漫步渐行，山下人气淡薄，灯火阑珊，多废弃馆舍。沈娘叹息故迹难
觅，往年陈摊旧铺尽散，廿年前人山人海也不复见，情怀难回，光景不再。山上礼拜堂里
倒是人众，又说又唱，都要他们的神赐福。沈娘常来小叙，做各式饭菜，看夜场电影，也
裹许多馄饨，速冻存鲜，方便自下了吃。相识近三载，也有龃龉，只是眉眼相亲，多水乳
交融。

    冬至后，父母亲来。也不小酌，倾夜倾谈，天南海北，漫无倦意。母亲上老年大学，
学电脑，学摄影，也旅游，也采风，父亲随着玩，也摆弄花草。以往父亲脾气大，家里有
磕碰，如今老来相濡以沫，相得益彰。见父亲日渐温和，白发蔓生，仿佛岁月箴言，不舍
昼夜。

    大雪前，江南大霾，迷离如来。


    陆、记作，一岁荒芜尽飞花。


    记于癸巳大寒